《靜止時刻‧一個人的寂寞雪》

「住手！昌浩！」先出手阻止的是站在昌浩身邊的紅蓮，他扶住昌浩的肩膀，試圖讓他放開雙手，同時咬緊牙關，道：「昌浩，快住手！要殺的話就由我來！」

這制止的方式令晴明眉頭一皺，立即道：「紅蓮，她是人類啊！」

「我知道！」再度用力咬緊牙，紅蓮依舊堅定的回應。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不想殺人了。然而，比起自己，他更重視昌浩與晴明，他不想也不能讓昌浩就這麼背負殺人的罪。或許未來昌浩能和晴明一樣擁有堅定的信念、堅強的心靈，可那絕不是現在。此刻，昌浩的心已受到重創，倘若真的在這時候殺人的話，他會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所認識、他所守護的昌浩。

眼一瞇，紅蓮喚出火燄，打算一得昌浩許可，就用煉獄之火燒死少女。

他們的對話全都入了少女耳裡，雖在異國，語言卻因為她的家族曾與這裡的陰陽師有過術法上的交流，因而她也曾學習，基本溝通多半不成問題。

聽著那些欲置自己於死地的話，被昌浩勒緊頸部的少女逐漸喪失了氣力，雙手低垂下來，眼神逐漸矇矓。然而，此時她卻突然露出了笑容，笑得歉意、笑得悲傷。

明明只要她認真應是能掙脫的，可是她卻無法掙脫，或許是在昌浩忿怒的神情中看到了他的哀痛，失去了無可取代重要之人的痛──她是知道那種痛的。

『對不起……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失去最重要的人……你和表哥長得好像……可是，你比他來得稚氣、天真、單純……對不起，讓你露出這麼悲痛、這麼憎恨的表情……表哥、大家……對不起……白橙辜負了你們的期待沒能達成使命……明明已經約定好的……但我想……星辰他們可以的……一定可以找到神器……』

少女──白橙的意識到此消失，一切又陷入黑暗中。

＊＊＊

當白橙清醒時，已至第二天。她被移到另一間房中，不過手腳被鎖鏈所綑綁。然而，這些都不是特別值得注意的，重要的是她活了下來。

勉強坐了起來，她看著被綑住的雙手，已沒有了半點血跡。

『原來……我沒死。』可是，卻讓一個無辜的陌生少女因她而死。

白橙露出了複雜的神情，她記得失去意識前所有的一切。

清楚記得少女中刀那刻臉上所透露出的神情，她該有多無助、多害怕、多痛苦呀？就因為自己引來九尾妖狐的追兵、就因為自己在喪失意識前所施展的返還術，毫無關係的她就這麼命喪黃泉……她對不起她，真的對不起她。

她也記得那名相貌和自己最敬愛的表哥極相似的陌生少年如火燄般的忿怒，那一刻在忿怒以外，他雙眼是藏著多少憎恨與悲痛，想就那樣殺死她，卻可能更希望殺死什麼都來不及做到的他自己。可最終，他還是讓她活下來了。

『一定讓他很痛苦吧？沒能殺了我……』充滿歉意，那特殊的一雙橘瞳閉了起來。

其實在當時，她也不是不能開口解釋一切情況。

可她，在到達貴船山之前也中了追兵的妖術，只要一說話就一定會引來追兵。在已有犧牲者的情況下，她絕不想再連累其他人。

不僅如此，真正攻擊她、和彰子一起被返還術殺掉的那個元凶，早已經消失不見了，沒人能證明她的話。

『也許恨著還存在的我會遠比恨一個已經消失的怪物，要來得實際吧？而且，確實也是我的返還術讓那個女孩消失的……』

她心中所想的不是「死去」而是「消失」，因為她知道，彰子和先前跟著一起來這異國的一名同伴一樣，無論是肉體、靈魂，甚至是一般人對她的所有記憶……都被那利刃、被那暫時被封印住的妖狐吸收了。

即使殺了妖狐，最多也只能解放靈魂，一旦她的親友沒有一定程度的靈力，都將永遠遺忘她。他們的記憶會受到扭曲，不會知道曾有她的存在。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白橙一臉悲傷，緊握雙拳。她恨自己的無力，更恨害了他人的自己。『如果我更有力量、如果我更早清醒……』

然而，時光無法倒回，一切都已經發生，什麼都太遲了。

這時，她聽到一陣腳步聲，而且聲音逐漸向她的所在接近。

下意識地，她睜開雙眼，身體也變得緊繃。

當那紙拉門一開，她看到了一位白髮老人走了進來。白橙記得他，他是試圖阻止紅髮男子燒死自己的人。她猜想，他應是少年的親人。

發現她已清醒在床舖中坐著並望著他，老人──晴明微帶訝異，跪坐在她的身旁。

看到他這舉動，白橙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她明明就是殺人兇手，他卻敢這麼接近自己，把距離拉得連一步都不到？

她才那麼想，就聽見一名男子厲聲阻止。

「晴明！」

一名藍髮的男子現出了身形，他手持鐮刀般的武器，正對著白橙的頸，似乎打算她一動就要砍下她的頭。

雙眼變得黯淡，白澄心想他的反應才是最正常的。

「宵藍，退下。」

「不行！你別忘了是她殺了彰子公主！」宵藍──也就是青龍一步都不肯退。

彰子怎樣都和他沒有直接關係，但他絕不能任由身為主人的晴明身陷危險之中。

「宵藍，我說退下！」這一次，晴明的語氣變得強烈。

由於神將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因此這樣強制的命令一出，青龍雖不願意，卻也只得退到晴明身後。不過，他依舊狠瞪著白橙，戒備著她。

見狀，彷彿無奈、又彷彿安心似的白橙閉上了雙眼。

安心的是，自己身上的返還術尚未解除，因此若青龍真的攻擊她，那受傷的會是青龍而不是她。

「你……可以說話嗎？」注意到白橙始終沒有開口，晴明問著。

睜眼注視晴明，略微思考一下，白橙先是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因為她能說話，然而現在為了不拖累其他人因此不可以說話。

這讓晴明困惑了，可他先放棄這問題，轉而問她：「真的是你殺死了彰子公主？」

遲疑了一下，白橙再度閉上雙眼，對他點頭。以結果來說，確實是她殺的沒錯。

不過，看她的樣子，歷經多年歲月的晴明就明白那並非她所願，應是有內情。

「是你故意的嗎？」瞇起雙眼，他特意這麼問。

聽他這麼問，白橙立刻用力地搖頭。自責、愧疚、罪惡感以及獨自一人的寂寞與不安，一下子全湧上心頭，讓她的情緒險些失去控制，差一點就那麼掉下淚來。

深吸一口氣，白橙硬是將這些全強忍下來。

『對不起』她以嘴型連續說了三次。

見她如此，晴明嘆了口氣。

那個善解人意、溫柔、可愛、十多年來如同自己孫女一樣的彰子逝去了，早晨他備感痛苦與愧疚地向藤原道長報告這件事，並請求他給予失職的自己懲罰。然而，道長對於他說的話卻是一臉莫名，表示自己就只有「章子」這女兒，雖是進宮前改名為「彰子」，卻未曾居住過安倍邸。

道長所表示的一切都讓晴明著實感到意外，回想媳婦露樹，在他與吉昌哀傷提起時也和道長一樣感到莫名，絲毫不記得彰子。

彰子的存在，就這麼被抹去了──

晴明很悲傷，對於這事相當悲傷。

「所以也是你抹去大家──應該說是沒有靈力的人對彰子公主的記憶？」

聞言，白橙再度用力搖頭。她內心的自責與其他情緒，再度失控地湧了出來。可是，這次她沒能成功阻止，它們化為淚珠滴落到她的臉頰上。

被許許多多重視之人所永遠遺忘，那遠比死亡更叫人痛苦──她一直是如此認為的。她對不起彰子，她害死了她，而且她竟然沒辦法阻止眾人的記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