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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自己趴伏在一片漆黑、幾無光線處,皇甫卓緩緩起身。身體有些疼痛,可不知為何觸不及傷口,亦不知這是何地。比起這些,憶起夏侯瑾軒也一同落下,頓時慌張起來。
──夏侯兄?夏侯你在麼?──
雖是大聲呼喚,然而除了迴音,皇甫卓並未聽到任何聲響。雙目微瞇,他心下有了想法。
──原來如此,我已死去。幸好,夏侯兄不在這兒。──
才這麼自語,突有一道光亮襲來,接著過往發生之事,再次顯現於眼前。
先是看到幼小的自己以及父親的背影,步於折劍山莊中。
年幼的他拉著父親衣襬,在歐陽家弟子引領之下前往準備入住的廂房,在將要到達廂房前轉了個彎。
只見房前植有一棵紅梅樹,隨著徐風吹撫,紅瓣飄落,落在樹下那立著說笑、一大一小的人兒週遭。紅衣翩翩、黑髮如絲,眉宇清秀、溫文儒雅,陽光灑落在他倆身上,令皇甫卓訝異地瞪大眼。
在幼小的夏侯瑾軒被夏侯韜抱起之時,自己也隨著父親前進。
──真是懷念。──
皇甫卓不覺莞爾,想著那時還天真著,什麼都不用多想。
仍記得那是他初次跟隨當時崇敬萬分、對其深信不移的父親出遠門,他們為了參與品劍大會而到達四大世家之一的折劍山莊。年幼的他對此很是興奮,除了對於大會本身的好奇之外,自小由父親那兒耳聞許多關於其他三家的事,還知曉了夏侯家、歐陽家皆有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更是興趣,一直極想知曉他們是怎麼樣的人?盼了許久,他總算盼到這個機會。
畢竟時隔多年,他對當年的事未有太多印象,但初次見到夏侯瑾軒的情景,卻一直烙印在心中不曾忘懷,甚至在最初時還以為自己遇上了仙人。
接著,景象一轉回到皇甫家。
那是初臨的廂房,由於初臨有時會自行下床,為顧及她的安全,除了必要傢俱,房內鮮有擺設。即使簡樸些許,仍不失雅致。
如同往常,初臨倚著枕墊於床上坐起,皇甫卓則坐於床邊的木椅上,他由侍女手中接過藥湯後令其退下,打算親自餵初臨喝。剛煎好的藥湯總是熱燙,必須吹涼些許方可餵予初臨。
「卓哥哥,你喜歡那位夏侯哥哥呀?」
聽她這般說,正舀起一匙藥吹著的皇甫卓險些翻了碗。
將湯碗安好地置於手邊的木桌上,皇甫卓按著額頭,無語片刻。隨後他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地道:「初臨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男人,夏侯兄亦是個男人。」
「嗯,所以呢?」初臨偏著頭、手指繞著鬢髮,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男人與男人如何能在一起?那該成何體統!」
「初臨目不視物,或許不是很懂那些,可初臨覺得喜歡一個人和性別應無干係。」
「……就算真是如此,哪怕夏侯兄不介意,父親和夏侯世伯也不會同意!我就罷了,倘使夏侯因此受到責難、為世俗眼光所鄙夷,我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聞言,初臨綻開笑顏,說著:「呵呵,卓哥哥果然很喜歡夏侯哥哥嘛!」
皇甫卓再度無語,決定不在這話題上打轉。他拿回了碗,繼續將藥湯吹涼。
──或許自那時開始,我才真正有所察覺……雖說全無意義。──
輕搖頭,卻反而笑了。
──也罷,至少人生最終還能保護珍惜之人,這麼一想倒也不錯。──
景象再次轉換,雖一樣位於皇甫家,不過是在庭院中的水塘邊。
樹蔭下,皇甫卓一邊扶著初臨坐在已準備好的木椅上,一邊和她說話。
怕身子骨虛的初臨著涼,皇甫卓又替她披上外衣。
此時初臨笑著開口:「卓哥哥就去吧,別擔心,初臨不會有事的。人生苦短,雖說這次只是去折劍山莊參加夏侯哥哥多年不曾參與的品劍大會,但會見到夏侯家的兩位伯伯吧?卓哥哥應該把握機會和他們多聊聊,順道一起去明州拜訪夏侯哥哥嘛!不然哪天後悔了,可別來向初臨哭訴呀!」
「初臨你……」闔起眼,眉頭微皺沒再說話。
皇甫卓還記得那時自己硬是將「我才不會哭訴」這句話吞了回去,此刻想起還真是孩子氣。那般懷念的時光已不在,不過他等會兒便能見著初臨和父親吧。
如今該拿什麼臉面對他們?他不知道,只知對得起自己。
景象又一度轉移,這回是在樓蘭的客棧。
廊道上,皇甫卓端著盛滿藥湯的碗正往一客房前進,但才踏入房內一步便立即停下腳步迴身步出房外。
多走幾步路後,他倚在牆邊嘆了口氣,低喃著:「夏侯兄……」
片刻,他已斂起失落的神情,隨即再度踏出步伐下了階梯。
看著這樣的自己,皇甫卓還記得當時的想法。
那時他起初想著若沒有同去,便不會看到那樣的情景。不過隨後再想,既是都去了,亦無須後悔。況且,仍有他更應做的事、更應確認之事。所以,就將這份不該有的情意埋藏在最深處吧。只要夏侯瑾軒一切無恙,那就夠了。
這般想法至今未改,而且如今他也算貫徹到底。
憶起夏侯瑾軒消失的五年間,他擔憂卻又無可奈何。不只夏侯世家,他亦無數次讓人去尋找;明明未有那般篤信神佛,卻也去了好幾間廟求神問卜。雖已努力維持鎮定,但仍瞞不過身邊的人,不僅令初臨替自己憂心,甚至令父親察覺些許。
由原先深信他們很快會回來,到氣因為瑕的緣故致使夏侯瑾軒一起失蹤,更氣沒能同去的自己,再到知曉自己只是牽怒於瑕而感到歉意,並誠心祈求眾人快快安然返回,最後……希望隨著時間逐漸轉為絕望。
或許是歷經此事還有淨天教等事,除了身旁的眾人認為,他亦覺得自己比以前成熟穩重。因此,當見到夏侯瑾軒等人平安無事歸來時,即使他心中大為歡喜、懷疑根本是作夢,卻能表現得合宜合理。
雖說,再次見面仍有許多話沒機會說、有東西來不及交給夏侯瑾軒,可在最終能夠保護夏侯瑾軒,他已心滿意足、沒什麼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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